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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回失落了的根本”

1999-03-17 来源:中华读书报 □黄力之 我有话说

当下人类文化危机的主要表现在于,人的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严重失衡,有人在物欲动机的驱动之下,已到了赤裸裸而无以复加的地步。……问题就出在教育。表面上看,所有的发达国家都重视教育,但忽视了教育之本,使现代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成了一架架物欲主义的机器,所有的智力、知识、技能并不代表人的本质力量,只是标志着获取物质财富的水平差异。现代化建设,教育为本,这已是共识。可是,本中之本又是什么呢?似乎无人注意。近读韩国学者赵永植先生的《重建人类社会》(东方出版社1995年版),找到了一个说法,即“我们的学校教育要找回失落了的根本,通过正确的教育,使人们正确认识人我本身,走正确的人类之路,重建人我的人类社会。”(第178页)这里,所谓“人我”是赵著中的一个特殊概念,即人的“精神性自我”。综观全书,这段话的意思是,通过根本性的而非一般性的教育,使人确立以人为本位的人本主义价值观,以摆脱神本位、制度本位、物质本位、机械本位对人的窒息和压迫。由于这种教育与通常所理解的、事实上也存在的以传授知识为主的教育是不同的,所以赵先生当作本中之本。

赵著是二十多年前的著作,自出版以来,受到国际上许多学者的重视。至90年代,已经重版六次,可见其影响之大。70年代的韩国,正处于经济起飞的前期阶段,经济主义、物欲追求真可谓蒸蒸日上,在强大而实在物质之神面前,人的精神生存无疑是痴人说梦一类的东西。可是,此时的赵先生并未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本土的经济主义合理性热潮之内,而是综观历史、放眼世界,发出了人类危亡在即的警告,大力呼吁重审文化定位,以重建人类社会。

赵著之所以将达到“正确认识人我本身”、“重建人我”的教育视为教育的根本,乃是因为他在考察当下人类文化危机时,追查到了现代教育(非根本性的教育)所不可推卸之责。

在赵先生看来,当下人类文化危机的主要表现在于,人的物质追求与精神追求严重失衡,人在物欲动机的驱动之下,已到了赤裸裸而无以复加的地步。以发达国家而论,如美国“这个值得惊叹的物质王国,能使在其中生活的人们过着古代帝王都羡慕的丰富豪华的生活”,可是社会治安、社会风气却日趋恶化,“越是物质文明发达的社会,人们越会感到不幸福,相反地,疏远、无力、不平、不满、自虐以及精神衰弱却成比例地急速增加。这种现象可以简单地比喻为‘逆境创造人类,顺境产生怪物’。科学技术文明的急速发展和知识的‘爆炸’积聚,使人类患上了狂妄自大和知识消化不良症,也即精神的丧失过程。”(第78页)

针对这种状况,赵先生力主恢复精神价值在人们内心的地位,甚至要矫枉过正地将精神置于物质之上。由谁来充当精神至上的载体呢?只能是知识分子,可是这又让赵先生感到了一种悲哀。因为在作者看来,当今社会“知识增加不能使人类变得更有智慧,反而产生副作用。知识被狡猾地利用为邪恶行为的工具的趋势渐趋激烈。受教育的人与没受教育的人、受很多教育的人与受很少教育的人相比,理应更慈悲、更善良、更正直。谁知事实并非如此,知识水平高的人反而有更利己、更自私的趋势”。(第3页)

问题就出在教育。表面上看,所有的发达国家都重视教育,但忽视了教育之本,使现代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成了一架架物欲主义的机器,所有的智力、知识、技能并不代表人的本质力量,只是标志着获取物质财富的水平差异。

人化的人是教育的产物,人对自身人性价值认识的缺如必须溯源于教育之不足。赵先生认为,教育对知识的传授,对智力及生活、生存能力的增加,只是“部分使命,而不是全部意义”,“教育所肩负的更为重要的使命是陶冶人性,而这一点恰好为现代教育所疏忽”,他称此为“现代教育的盲点”(第173页)。赵先生对近代以来的教育颇多抨击,在他看来,科学主义主宰了现代教育,将精神性的、人本性的、伦理的东西,一概讥为陈腐之物。自然科学不仅成为课程的中心,而且还成为学生所追求的方法论、观念论之中心,这表现为教学上对分析、分化的重视,测试上的正误判断式盛行。结论是,“以科学技术教育为必要,而疏忽了人的精神教育,这只能招致只从物质的、动物的侧面,单方面教育人,造就的是缺腿的、残疾的人类的结果”。(第174页)

科学地、精确地验证赵先生之说,显然是有困难的。但不妨提请人们注意,在中国内地近年的经济违法违纪案例中,当事人受过专门教育(大学、中专)的不是一个少数,这些人涉及的专业领域大都是理工科及文科中的经济、商业类。这当然有一个实际原因,那就是出自于人文专业的人较难占据实业界、经贸界的位置,机会较少。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暴露了人文教育匮乏造成的后果。没有精神追求、缺乏人文价值的人,其认识和征服自然的本领愈大,就愈是一架高能量的物欲机器,在他们的身上,人之所以高出于动物的部分几近于零。这种人即使不违法违纪,也注定生活在一种空虚的无意义状态之中。

以发达国家为先导,“现代教育的盲点”在发展中国家也漫延扩展开来。身为中国教育界人士,笔者对此感受颇深。中国的传统教育是重人文轻科技的,造成了中国科学技术的落后,使得中国文化在19世纪的东西方文化碰撞中惨败。于是,20世纪初迎来了教育的转型,西方式的现代教育在中国扎根。平心而论,在很长时期里,中国教育还是人文、科技各有兼顾的,倒是在最近的若干年里,教育之本的失落愈演愈烈。

首先是“教育适应市场经济”这一口号的提出,造成了人文学科的萎谢。本来,当市场经济作为一种体制存在时,教育在事实上是与之相适应的,再提出一个口号就不免逼人作实用主义的理解。结果,传统的文史哲学科难以招到好的学生,优秀生源一古脑儿涌向经贸、计算机等专业。一些大学的中文系纷纷创办新闻、影视专业,历史系办旅游专业,哲学系则办公共关系之类的专业,一时间,人文专业也不再讲生存的意义、人的价值,“如何在市场经济中生存(赚钱)”成了大学教育的中心,这能不培养出更多的物欲机器来吗?!

其次是赵先生所说的“正误判断式的教育”对人文学科本身的强行改造,也使教育的人文内涵逐渐丧失。不久前,几家有影响的报刊(《北京文学》、《中国青年报》、《文艺报》等)对中学语文教学的发难,就是冲着这一点来的。本来,考虑到大学阶段的文理分科,中学阶段的人文精神教育尤为重要。它负有为一个人的未来几十年打下深深的人文烙印的使命,使这个人将来不只是一架赚钱的机器。语文教学担当着人文教育的职责,它能使人在感性化、审美化的形式中体验着人文价值的丰富性。可是,在科学化的名义下,语文教学的情感性、想象性、创造性被“正误判断式的教育”冲淡,一切丰富性都简化成非此即彼的标准化试题。这样,尚在中学阶段,就形成了机械式的人格模式,就把人变成了挣分数的机器。进入大学以后,又怎么不会成为物欲机器呢?!

现代教育在外表上是富有成效的,知识分子身份的人越来越多,可实际上只是增加了善于狡猾地利用某种工具(知识)、使自己成为一个有效工具(赚钱工具)的人,懂得“为什么我在这个世界存在着,为了什么目标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的人却越来越少了,这不能不说是现代教育的悲剧。

赵著初版至今已二十多年,人类社会当然并未崩溃。相反,全球范围内的经济竞争似乎使到处充满了生机。可是,繁荣之下,人类文化危机的步子也在加快。高科技武器下的战争阴影、爱滋病、生态失衡与厄尔尼诺现象、邪教进入电脑、“金融风暴”的跨国性发作……,相比之下,充满人性、富有哲理、广为流传并深入人心的人文精神成果却难以产生,人类的人文精神能量几乎全部转移到功利性的实业活动中去了,这都是不争的事实。现代教育盲点所造成的失误仍在扩散和延续,寻找回失落了的根本——人文教育,这应当成为新的共识追求。

如何加强和恢复人文教育,赵先生在他的著作中提出了四个方面:人类一体意识培养和人本主义教育、和平教育、人类文化教育、民主市民教育,我们不必全盘袭用,但可以将其作为参照。恢复人文课程本身及其人文性,建设完全意义上的而非局部意义上的现代教育,这是21世纪对我们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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